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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切都很好,一切都很正常。
她甚至开始怀疑,或许那天晚上的谈话不过是一场梦。
或许她只是喝醉了,产生了幻觉。
她不再去想男人的话,不再去思考所谓的“真相”。
她可以继续生活下去,作为“她”本应成为的人。
迟滞的回音
赫尔辛基的冬夜黑得过早,街灯的微光映在结冰的窗玻璃上,仿佛蒙了一层薄雾。她坐在书桌前,电脑屏幕亮着,视频拨号的音效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。
拨号声持续了十几秒,终于,母亲的脸跳了出来。背景依旧是熟悉的客厅,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墙上,电视机里断断续续地播放着新闻。
“怎么这么久才接?”她问。
“刚才没听见。”母亲笑了笑,镜头轻微晃动了一下,又回归平稳。
“爸呢?小然呢?”
“你爸去买菜了,小然在写作业。”
她点点头,母亲随口说道:“今天菜市场猪肉涨价了,排队的人特别多,你爸早上去的时候没买上,下午又跑了一趟。”
她皱起眉,盯着屏幕:“不是说爸去买菜了吗?”
母亲愣了一下,随即笑道:“对啊,他现在出去买了。”
她没说话,只是缓缓地盯着屏幕上母亲的脸,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电视里的新闻画面一闪而过,一个熟悉的词汇吸引了她的注意。
“妈,你那边在播什么?”
母亲扭头看了一眼屏幕,“噢,说的是去瑞士安乐死的事。”
“最近这类新闻怎么那么多?”她若有所思地问道。
“现在的人,想不开的可真多。”母亲轻叹了一声,“好好活着不好吗?非要去国外找死,什么安乐死,明明是不负责任。”
她顿了一下,忍不住说道:“可是有些人得了无法治愈的病,他们只是在做自己的选择。”
“那也不能自己放弃啊。”母亲的语气变得严厉,“你看网上多少人反对这个,活着总有希望。”
她沉默了片刻,低声道:“可是,万一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呢?”
母亲没回答,只是皱了皱眉。
她望着母亲的脸,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。母亲的表情仿佛在某个瞬间凝固住了,像是一条被拉长的影子,毫无波动地停留在屏幕上。
“妈……”她犹豫了一下,“你最近老穿这件红色毛衣,喜欢的话,我再给你买一身。”
母亲低头看了一眼,笑着摆摆手:“哎呀,冬天就那么几件,换来换去都是这几件,别买了,都一样。”
“你们别那么省,该吃吃该喝喝。”
母亲顿了顿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笑了一下:“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,自己注意身体别操心我们。”
屏幕暗下去的一瞬间,她深吸了一口气,盯着黑色的屏幕。
那种异样的感觉,正像一条细微的裂缝,悄无声息地在她的世界里蔓延开来。
循环的日常
赫尔辛基的冬日漫长而寂静,天空仿佛永远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薄雾之下。街道上,零星的行人匆匆走过,偶尔有汽车驶过,轮胎碾压地面的声音轻微而遥远。她坐在书桌前,望着窗外的海岸线,海水翻滚着浅灰色的波涛,仿佛随时会将一切吞没。
她原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国内的大学里,研究科技伦理与社会影响。但几年间,这个领域在国际学界的关注度逐渐上升,瑞士的一所大学向她抛出橄榄枝——一份全职教职,配有研究经费、相对自由的学术环境和更好的实验条件。这是一个难以拒绝的机会,也是一条更开阔的职业道路。她接受了,带着新的规划搬到赫尔辛基,并开始定期往返苏黎世参加学术会议。
起初,一切都在有序运转。然而,最近,她开始感到一丝异样,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。
或许是因为家人的联系越来越少。她和国内的父母、孩子习惯了视频通话,每周至少一次,但最近,不是信号不好,就是家人“刚好”不在家。一次,她的“儿子”接起电话,兴奋地喊了她一声,随即便转头去叫爷爷奶奶,声音在房间里回荡。她等了几秒,听见远处传来应答,但声音似乎比以往更加平淡,甚至带着一丝滞后。
她没有深究。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吧?
但每次挂断电话,回到研究工作中,不安感并没有消失,反而开始蔓延到她的日常生活。
她逐渐注意到,在学术交流中,某些邮件的措辞变得异常制式化,像是从某个固定模板中抽取出的内容。她的学生们在课堂上的提问越来越模式化,甚至有时,她会听到一位学生用几乎相同的话语重复上周的讨论,而对方却毫无察觉。
有一次,她在学术会议上遇到一位熟人,对方笑着与她寒暄,话题和他们几年前的一次对话惊人地相似,连笑容的弧度都几乎一致。她盯着那人的眼睛,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错觉——好像时间在某个瞬间发生了回溯,而她被困在了某个循环之中。
她开始失眠,深夜时分,她会盯着天花板思考:这只是疲惫导致的错觉,还是……某种更深层次的问题?
然而,她找不到答案。
夜色中的陌生人
夜晚冷得透骨,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,偶尔有出租车驶过,车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拉出一条模糊的光带。她推开酒吧厚重的木门,一股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,混合着酒精和微弱的烟草气息。
她很少来这种地方。即便是学术会议后的聚会,她也多半在寒暄几句后早早离场。但今晚,她想放松一下。最近那种莫名的不安感挥之不去,生活仿佛在一条隐形的轨道上重复运行,她需要一点刺激,哪怕只是让自己沉浸在微醺的放松状态里。
她坐到吧台点了一杯琴酒,环顾四周,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。
是个中国人。
她并不常在赫尔辛基遇到同胞,更何况是一个外形不错的成年男性。他单手握着酒杯,神色淡然,似乎并不急着和谁攀谈。或许是酒精的催化,或许是这份久违的亲切感让她生出了一丝冲动,她端着酒杯走了过去。
“你也是中国人?”她开口。
男人抬起头,微微一笑,点点头:“是啊。”
他说话的口音带着南方人的轻柔,带着一丝商业社交的从容。他顺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,金色的烫字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泛光——
某大型网络平台,海外市场拓展负责人。
她挑了挑眉,忽然觉得安心了一些。熟悉的行业背景,清晰的职业标签,比那些毫无来历的陌生人更容易让人卸下防备。
酒精让她比平时更健谈,话题从赫尔辛基的天气聊到瑞士的学术圈,又扯到了她的研究方向。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,偶尔附和几句,语气平和,不显得疏离,却也没有太强的介入感。
“你知道吗?”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,轻轻笑了一下,“最近我的生活无比规律,规律到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安排进了《楚门的世界》第二部。”
男人轻笑了一下,似乎对她的说法感兴趣,但依然没有接话。
“真的。”她继续说道,“每天的日程几乎一样,学术会议、论文、课堂,连家人都……不知道怎么形容,总之,一切都太有秩序了。”她顿了顿,望向他,“你有没有这种感觉?”
男人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,沉默片刻后笑了笑:“也许你只是太累了。”
这句话没什么特别的,但她心里莫名一动。她原以为这个夜晚会发生些什么,至少是一场深入的对话,甚至……某种更私人、更冒险的事。然而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男人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,在她喝得有些晕的时候,礼貌地提出送她回家。
夜风让她清醒了一些,她站在公寓楼下,忽然有些恍惚。
“谢谢你。”她对男人说。
“晚安。”男人递给她一张纸条,上面是他的联系方式。
她低头看了一眼,抬起头时,他已经转身离去,身影很快融入黑暗之中。
寒风拂过,她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被吹乱的发丝,指尖触及脸颊时才意识到,它比记忆中多了一丝干涩。她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几秒,轻轻笑了一下,自嘲般地嘟囔:“看来我是真的不再年轻了。”
她把纸条塞进口袋,转身走进公寓大楼。
真实与幻象
凌晨的赫尔辛基沉浸在一片深蓝色的寂静中,街道上的积雪映着路灯的微光,空气清冷而透彻。她盯着手机屏幕,手指悬在输入框上,犹豫了几秒,最终敲下了几行字。
——你睡了吗?有空出来喝一杯吗?
消息发出后,她靠在沙发上,望着窗外。自离异以来,她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这样的兴趣。生活是规则化的,情感是克制的,她以为自己早已适应了这种状态。但昨晚,他递过来的那张名片,和他始终不远不近的态度,让她隐隐觉得,或许自己还未完全放弃某些可能性。
很快,屏幕亮了起来。
——刚好有空,见面聊?
一小时后,酒吧
男人依旧是那副沉稳的姿态,手里握着酒杯,目光平静地望着她。她原本准备了一些随意的寒暄,却在他的注视下顿了一下,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走入了一场预设好的谈话。
“你找我是想问些什么吧?”男人率先开口,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“……我只是想见见你。”她没有否认。
男人点点头,放下酒杯,缓缓开口:“我们生活在虚拟世界。”
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。她怔了一下,随即笑出声来:“你开玩笑的方式倒是很特别。”
“我没开玩笑。”男人的语气依旧平和,“你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你的生活如此规律?为什么家人总是按某种模式回应你?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一切像是《楚门的世界》?”
她的笑意渐渐收敛,盯着他,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调侃的痕迹。但没有。他的眼神坦然,甚至带着一丝遗憾。
“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吗?”男人问。
“这不可能。”她低声说,语气却没有否定的坚定,反而带着一点自我安抚的意味。
“你其实早就察觉到异样了,不是吗?”男人盯着她,眼神温和而坚定。
她没有回答,只是缓缓吸了口气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。她试图寻找细节——皮肤的纹理、指甲的弧度,甚至是细小的伤痕,一切都如此真实,可是,她无法回忆起最后一次割破手指是什么时候,也无法回忆起任何一次生病或疼痛的具体感受。
“别说。”沉默良久,她抬起头,忽然笑了一下。
“如果这是真的,那我竟然接受得比想象中要容易。”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,又像是某种久违的解脱。
男人静静地看着她,眼神中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:“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,理性,可惜……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她笑了笑,举起酒杯:“那就敬现实,或者,敬这场虚拟的人生。”
男人与她碰了碰杯,液体在玻璃杯中微微晃动,仿佛时间本身也被搅动了一瞬。
这一刻,她终于意识到,自己已经踏入了某个不可逆的边界。而眼前的这个男人,或许是唯一能陪她走入真相的人。
真相?
次日清晨,赫尔辛基的天空泛着微光,雪后的街道显得格外寂静。她醒来时,窗外的冷色调映在天花板上,房间里弥漫着一丝未散的酒意。她坐起身,头脑有些钝钝的,昨晚的对话仍在脑海中回荡。
男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,手里握着一杯黑咖啡,目光落在窗外。他的神色平静,甚至带着一点疏离,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。
“醒了?”他淡淡地问道。
“……你昨晚说的话,是真的?”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。
男人转过头,视线与她相接,没有丝毫回避。“你觉得呢?”
她没有回答,而是慢慢起身,给自己倒了杯水。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苦涩,她抿了一口水,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“如果这是真的……”她放下杯子,盯着他,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?”
男人沉默了片刻,目光微微低垂,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,随后轻声道:“因为我要离开了。”
她愣了一下,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:“离开?去哪里?”
“回到现实世界。”他的语气波澜不惊,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。
她的指尖微微收紧,意识到自己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。在她的理解里,虚拟世界是她的全部,是她唯一的存在方式——可是,他竟然可以回去?
“……你在骗我。”她低声说,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一些。
男人轻轻叹了口气,放下咖啡杯,站起身,走到她面前。他的气息带着冬日的寒意,距离足够近,却并不带有任何亲昵的意味。
“你还记得我们在现实世界里是什么关系吗?”他问。
“病友”,他目光幽深自问自答:“我是比你晚几年来的。我选择了保存肉体,而你选择了……彻底放弃。”
她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他,等待他继续。
“这几年,我一直待在这里。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,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“因为这里有太多现实世界里做不到的事,比如……不受任何限制地体验人生,比如,不需要去考虑现实中的代价。”
他没有具体说什么,但她已经明白了。她的胃部微微一紧,却又强迫自己维持冷静:“所以你沉溺在这里了?”
“或许吧。”他轻声道,“但现在不同了,现实世界已经有了突破,渐冻症可以治疗,我的身体还能恢复,我可以回去。”
他的语气没有任何炫耀或激动,甚至带着一丝疏远,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。
“那你告诉我是想做什么?”她直视着他,语气冷静,却藏着一丝紧绷。
他沉默了一瞬,然后轻描淡写地道:“你的身体已经不在了,但……如果你愿意,我可以为你找到新的。”
真相的真相
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,只有窗外微弱的风声穿透玻璃,带来一点冬日的冷意。她盯着眼前的男人,指尖微微收紧。
“你是说……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有些发紧,“给我找一个新的身体?”
男人微微颔首,神色依旧平静,像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。
“技术已经成熟了。”他淡淡地道,“如果你愿意,可以拥有一具完美的身体,任何你想要的外貌,任何你想要的条件。你可以回到现实世界。”
“完美的身体?”她嗤笑了一声,语气透着一丝嘲弄,“那又是谁的身体?”
男人没有回答,眼神依旧沉静。
她盯着他,胸口像是被一块冰压住,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她缓缓后退了一步,摇了摇头:“不可能。”
男人叹了口气,目光深邃地看着她:“你不愿意接受这个选项?”
“我不愿意。”她的声音坚定,眼神里闪过一丝近乎愤怒的情绪,“这不是我的身体,那就不是‘我’。”
男人沉默了一会儿,最终轻轻点了点头,像是对她的决定毫不意外。
“……好吧。”他说,“但你真的以为,你现在还是‘你’吗?”
她愣住了,脊背忽然泛起一股异样的凉意。
男人缓缓坐回椅子上,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,低声道:“你在这里的一切,包括你的身份、你的经历、你的外貌,都是被构建出来的。”
她的心猛地一沉。
“什么意思?”她的声音有些发抖。
男人没有看她,视线落在窗外,“你的身体确实已经不在了,但不只是身体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像是在给她时间消化,“你过去的生活,你自以为真实的自己……也不在了。”
空气骤然安静下来。
她睁大眼睛,声音有些干涩:“……你在胡说什么?”
男人终于抬起头,直视着她的眼睛,语气平稳得近乎残忍。
“你在现实世界里,只是个普通人。”他缓缓道,“普通的身份,普通的家庭,普通的身材,普通的脸庞。没有特殊的才能,没有所谓的‘学术地位’,甚至没有什么值得被铭记的痕迹。”
她的指尖开始发凉,胸口的窒息感越来越强。
“不可能。”她下意识地反驳,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“你的父母为了保存你的大脑,花光了积蓄。”男人继续说道,语气冷静得可怕,“他们让你活了下来,因为你曾经说过‘我不想死’。”
她的嘴唇微微张开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男人看着她,眼神里没有怜悯,也没有嘲弄,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坦诚。
“所以,你现在看到的一切——你的成就、你的家人、你的生活——都只是你当初不想死的执念,被技术强行延续下来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它们和曾经的你,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她的心跳剧烈地撞击着胸腔,她猛地后退一步,像是要逃离什么东西。
可房间就这么大,现实也无处可逃。
她的手指几乎抓不住什么,她想反驳,想质疑,想说“你在骗我”,可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。
这一切,真的只是她的执念?
她在这里的生活、她的身份、她的所有回忆,竟然只是——一个笑话?
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总是固定时间回应她的“家人”,想起了那些模式化的对话,想起了那些看似真实却永远没有缺陷的细节……
不……不……
她猛地闭上眼睛,指尖死死扣住掌心,试图让自己从这场荒谬的噩梦中清醒过来。
但没有。
她依旧站在这个房间里,站在这个虚拟的现实里。
男人没有再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。
而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,紊乱而沉重。
她终于意识到,最可怕的真相,不是她无法回到现实世界。
而是——她所谓的“现实”,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抹去了。
交易
她的脑子一片混乱。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,试图找到逻辑上的漏洞,试图抓住哪怕一点点能推翻这个荒谬现实的证据。
她抬起头,盯着男人的脸,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:“既然现实世界里的我只是个普通人,和你也只是普通的病友,那你为什么要找到我?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
男人的表情依旧沉静,仿佛已经预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。他微微侧头,像是在权衡该如何回答,最终,他低声道——
“因为你的新身份,刚好是很容易让人爱上的那种。”
她的呼吸顿住,瞳孔微微收缩。
“什么意思?”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。
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,神色复杂,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犹豫,最终,他缓缓道:“你选择的身份,你塑造出来的自己……是符合很多人审美和心理预期的。”
“你的样貌、你的谈吐、你的背景,甚至是你带着一丝冷漠又不过分疏离的态度……你不知道吗?你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产生情感投射的人。”
她怔住了,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她下意识地想摸摸自己的脸,却在手指触及皮肤的瞬间停住了。
“所以……”她喃喃地说,嘴角牵起一抹冷笑,“现实里的我,根本不值得你关注。是吗?”
男人没有回答,沉默本身就是答案。
她闭上眼,指尖攥紧衣角,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的荒谬感。
她一直以为自己是“自己”,以为这具身体、这张脸,都是某种意义上的“重生”,是她的另一种人生。
可现在她才意识到,这不过是她捏造出来的形象,一个随机生成、却恰好足够吸引人的“角色”。
她甚至不知道,在现实世界里,她究竟长什么样。
她真正的脸,她真正的过去,早就被这个虚拟世界吞噬了。
可笑的是,她曾经真的以为,男人对她的接近,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出于个体的吸引力。
但事实呢?
她只是捏得好看而已。
她只是,这个世界里,唯一还能让他稍微有点情绪波动的人而已。
“所以,你找到我是因为这个?”她睁开眼,盯着男人,声音冷了下去,“你喜欢我塑造出来的‘我’,而不是现实里的我?”
男人终于叹了口气,靠在椅背上,沉默了一瞬,才开口道:“……部分原因吧。”
“那另一部分呢?”
男人垂眸,指尖轻敲着桌面,像是在组织语言,片刻后,他终于说出了更残酷的真相。
“我的公司打算注资这个虚拟世界的运营机构。”他低声道,“而你,刚好是个合适的桥梁。”
她愣住了。
“你的意识是从我们国家接入这个世界的。”男人看着她,语气平静,“在这个世界里,我们国家的用户,只有你和我。”
“而如果我们能一起回去——如果你能作为一个成功案例出现在现实世界里,能作为‘这个技术如何改变人生’的象征——”
“这会是个很好的卖点。”
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。
她盯着男人,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。
“……所以,这才是你的目的?”她低声道。
男人没有否认。
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,像是看一个已经不再需要遮掩的对象。
“我不强迫你。”他轻声道,“但你应该知道,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。”
她缓缓靠在椅背上,嘴角微微扬起,笑容却透着彻骨的冷意。
“听上去,”她低声说,“比那些虚拟的情感更现实一点。”
男人没有说话,他只是看着她,目光沉静得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。
而她终于意识到,自己从一开始,就从未掌握过任何主动权。
崩坏
她没有回答男人。她只是站起身,穿上外套,走进了寒冷的夜色里。
街道静悄悄的,积雪吸收了所有声音,夜色沉沉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沉睡。她踩着雪地,步伐坚定地往前走,甚至没有回头。
她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,但她知道,如果她再多待一秒,她会被那个男人的话彻底摧毁。
她不想回现实。
她告诉自己,哪怕这里是假的,哪怕她的存在只是一个被塑造出来的数据,她也愿意就这样活下去。
她已经没有现实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,她努力让自己恢复到最初的状态。
她按时去学校,在讲台上分析社会结构和伦理问题,和学生讨论科技的未来;她去超市采购,和熟悉的店员交换日常寒暄;她去健身房跑步,感受心跳加快的错觉;她回家给“家人”打视频电话,看着父母熟悉的面孔,听他们絮絮叨叨地关心她。
一切都很好,一切都很正常。
她甚至开始怀疑,或许那天晚上的谈话不过是一场梦。
或许她只是喝醉了,产生了幻觉。
她不再去想男人的话,不再去思考所谓的“真相”。
她可以继续生活下去,作为“她”本应成为的人。
可问题开始浮现。
最初,是一些细微的、不易察觉的漏洞——
清晨醒来,她发现窗外的雪景和昨天一模一样,连街道上车辙的形状都没有改变;超市的店员在一天之内重复了三次同样的话,脸上的笑容毫无变化;健身房里总是播放着同一首背景音乐,每次结束跑步机上的数字都精准地停在相同的位置。
她说服自己,这是巧合。
但随后,问题越来越明显——
她在课堂上点名,一个学生站起来回答问题,可当她再次点到对方时,学生的回答和之前一模一样,连语调、停顿都没有丝毫差别。
她在家中打扫卫生,把一杯水放在桌上,回头去拿抹布,转身时水杯消失了,五秒后又突然出现在原位,水量丝毫未变。
最让她不安的是,有一天她在视频通话中对父母开了个玩笑,说她考虑买一只宠物狗。
他们愣了一下,然后同时笑着说:“那可真是个好主意。”
她没多想。
可第二天,当她再给父母打电话时,他们又提起了宠物狗的事情,语气、笑容、连背景中的光影变化都和昨天一模一样。
她的手指僵在了屏幕上,心脏猛地缩紧了一下。
哪里出了问题?
她开始尝试做出变化,主动改变自己的作息,临时更改上课时间,刻意去陌生的街区闲逛,甚至故意挑衅系统,比如在超市里突然大喊一声,看有没有人反应异常。
但她发现,世界的反应是滞后的。
就像一个运行缓慢的程序,她的突发行为会让系统短暂卡顿,而那些“人”——她的学生、超市店员、邻居,甚至街上的路人——都会愣一下,像是处理不过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变量。
有一天晚上,她突然在家中大喊:“我知道这不是真实的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整个房间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,窗外的街景像是被一瞬间重置了一般,刚刚驶过的电车又回到了街口,重新开始行驶。
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,握紧了拳头。
这个世界,正在崩坏。
她终于忍不住,拨通了男人的电话。
电话响了两声,没有人接。
她皱起眉,盯着屏幕上的拨号界面,又拨了一次。
依旧无人应答。
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,最终放下手机,脑海中浮现出男人那张冷淡却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的脸。
他走了。
她本该松一口气的,可是,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却席卷了她的全身。
窗外的街景依旧静谧,雪光映照着夜色,赫尔辛基沉浸在一片静止的寂静中。
可她知道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永恒的囚笼
她已经尝试了所有的方法。
从高楼跃下,沉入冰冷的海水,甚至在夜晚走入无人的街道,任由虚拟世界的系统如何修复、重启,她都无法离开。
每一次死亡,她都会再次醒来。
睁开眼睛,世界依旧如常,甚至越来越不真实——某些建筑开始出现扭曲,街道上的人偶尔会在一句话里卡顿,甚至她的手机时不时弹出乱码的信息。
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。
她站在赫尔辛基的中央广场上,天空蔚蓝得不带一丝瑕疵,空气清新得仿佛不曾被污染。广场上熙熙攘攘,孩子们欢笑着奔跑,街头艺人拉着悠扬的小提琴,阳光温暖地洒落,一切都那么美好。
——太美好了,美好得像是一个精心制作的骗局。
她缓缓闭上眼睛,脑海里浮现出男人最后的背影。
他说,如果合作成功,你就能离开这里,跟我一起回去。
但他最终没有接她的电话,也没有再出现。
她终于明白了——他的公司没有与机构达成合作,没有注资成功,她永远被困在了这里。
一个漏洞百出的世界,一个已经被现实世界抛弃的地方。
她缓缓睁开眼睛,望向四周,广场上的行人笑容明媚,孩子的笑声清脆得像是人工合成的数据流。
她无法离开,无法终结,只能带着真相,永远困在这个崩坏的世界里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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